前不久回老家时,终于见到了表妹家的小外甥天天。小家伙儿还不满一岁,只要是在熟悉的环境里就不畏生,无论见了谁都喜气洋洋,笑靥灿烂如花。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惊异地对表妹说:“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表妹也笑。真的,无论是模样,还是表情,甚至是性格或者说天性(因为一岁的小家伙儿还实在谈不上“性格”),都宛如二十多年前表妹的翻版。是什么力量使得孩子与父母如此相似?仅仅是生物性的遗传吗?还是亲子间互动的影响?孩子会继承我们的性格吗?孩子会继承我们的问题吗?孩子会重蹈覆辙我们的命运吗?
现代心理学百家争鸣,但各家各派都坚称或默认,童年确实对人具有深远影响。我们日后人生中的情绪情感、亲密关系、自我概念、为人处世的方式态度以及面对困难挫折时的反应等等,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童年的色彩。
1、情绪情感
你是否是个总感到平和、愉悦和满足的人?还是个容易紧张、恐惧的人,生活的各种刺激和变化是否都给你带来焦虑,成为无法应对的压力?你是否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常常因琐事对人发火、一时之间怒不可遏?你是否一向郁郁寡欢?你是否总是感到嫉妒或艳羡?或者,常常感到尴尬、羞耻或愧疚?
如果你追溯你的童年,你会发现你经常体验到的情绪与你的童年有着惊人的一贯性。并不是我们日后生活中的境遇和变化导致了我们成为一个快乐的或不快乐的人。而是我们在生命最初的年头里就写下了一生情绪情感的基调。有时候,我们还会从父亲或母亲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性格和核心情绪。很显然,一个总是充满了焦虑的母亲,很难教会孩子应对焦虑的方法;一个经常酗酒并暴怒的父亲,也势必会影响儿子性格的发展——他要么完全秉承这种暴力和冲动的性情,要么由于过分恐惧自己性格中有难以控制的部分(哪怕那仅仅是正常的愤怒),而变得恭顺刻板、谨小慎微,对自己偶有的错误过分苛责。
不过,我们每个人又都不是父母任何一方的单独复制。“幸运”的人,比如郭襄,秉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既聪颖美貌,又忠厚醇和;而最不幸莫过于其姊郭芙,像父亲一样天资愚鲁,像母亲一样刁蛮任性(幸好她长得还不像她爸啊,查老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金大侠解释说,这是郭靖和黄蓉生了第一个孩子后,过于娇纵溺爱的后果,足见教育的重要性。我认为这固然是因素之一。但若戏说起来,不妨看看蓉儿的家史,可知这种结果的必然。黄蓉幼年丧母,由父亲黄药师独自一人抚养长大。若说聪慧博学,金庸笔下当无出药师之右者。他不仅在武学上登峰造极,更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医药数理,对音乐和文学也颇有造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IQ奇高。但他性情乖戾、避世索居,其邪僻亦是出了名。所以,虽然他爱女至深,却不难想象,他实际上缺乏温和适度表达和给予关爱的能力。年幼的黄蓉,并不是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而是生活在一个充满恐惧和禁忌的孤岛上!经年沉睡的母亲、喜怒无常的父亲、幽禁的怪老头儿、尽皆聋哑的仆从……难怪她年及豆蔻,因一点小事便离家出走。尽管她天资过人,但事实上她从未学会过养育;养育并不是一项智力活动,它是一种情感能力,而作为第一抚养人,母亲的养育能力比父亲更为重要。
心理学家在灵长类身上做过“代养母亲”的实验。将幼小的猿猴与母亲分开,由绑有奶瓶及包裹着绒布的傀儡妈妈“养育”。虽然幼猴可以从绑有奶瓶的“妈妈”那里得到充足的食物,也可以抱着“绒布妈妈”获得身体上的接触和安慰,但是它得不到情感的交互沟通。这些小猴子长大之后,在社会关系和性关系上都出现了困难,同时,它们排斥自己的子女,拒绝喂养和爱抚,在养育方面出现严重障碍。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黄蓉在养育第一个女儿郭芙时所碰到的困难。尽管她有一个深爱她的父亲,尽管她也必定很疼爱自己的女儿,但她很难成为一个温和敏感的母亲,很难对孩子的情感需要做出及时并适度的反应。幸而随着他们夫妇相伴时间的增长,她的个性和情绪方面吸纳了丈夫的特点,中年的黄蓉虽然仍旧机敏过人并偶有心狠或多疑,但更多的是从容内敛、温存体贴。这时候“生而逢时”的郭襄和郭破虏姊弟,人格和情绪也都更和谐完整。
2、亲密关系
不仅我们的核心情绪来源于早年生活,我们的主要亲密关系模式也将续写童年的篇章。心理学家观察儿童在陌生场景下的行为,发现孩子和父母间至少有三种基本的依恋类型。安全型的孩子在父母在场时乐于独自玩耍、探索外界事物;当他们和父母分开时会难过,因为他们更喜欢父母而不是陌生人;当父母回来时,他们会立即停止哭泣,渴望积极的情感交流。回避型的孩子总是独自玩耍,在父母离开时并不难过,对待陌生人就像对待父母一样;重见父母时表现出回避或冷漠。而矛盾型的孩子在与父母分开前喜欢粘着父母,不愿独自玩耍;而与父母重逢时,他们又会表现出愤怒、抗拒、推打哭闹、难以安慰。这种早年的依恋模式,在成人之后仍然会延续,并且能够很准确地预测人在恋爱和婚姻关系中的反应模式。
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生动的例子。简的幼年失牯,被送到盖茨海德庄园的舅母家里抚养。舅母里德太太和孩子们都对她百般欺侮虐待。也许,部分出于天性,部分出于寄养,她的性格既不开朗随和、也不活泼可爱、甚至没有普通孩子的率性自然。当她长大后,在桑费尔德庄园,她与罗切斯特热恋后,仍然不时在关系中表现出矛盾。“……柔情蜜意的场面,大胆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发生。但两种危险我都面临着。我必须准备好防患的武器——我磨尖了舌头,待他一走近我,便厉声问道,他现在要跟谁结婚呢?”
无独有偶,这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另一个著名的寄养女子身上。“……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舌之争。”(《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年少时读红,我最气闷宝黛吵架,每每搞不懂相爱之人何以总不好好说话。长大后才渐渐领悟,这些永无休止的吵闹、试探、反语,都似矛盾型的孩子在挚爱的父母面前表现出的矛盾举止,因为他们既强烈地依附于爱,又强烈地怀疑。他们的情感世界不能像安全型的孩子一样自给自足,所以他们的爱也往往更强烈和偏执。如果父母或爱人可以理解这些举止的背后涵义,矛盾型的人也会逐渐向安全型转变;只可惜,大多数时候,对方感到的是困惑和疲惫,所以矛盾型的人常常在反复试探之后最终证实:他们是不被爱的。
宝黛最终生死永隔,成千古遗憾。简要幸运得多,在经历种种波折之后,与罗切斯特终成眷属。不过,不知是出于简的矛盾,还是夏洛特的自卑,她到底让简继承了叔父的一笔遗产,又让大火烧光了罗切斯特的财富、烧瞎了他的眼睛。总之,在结尾处,简得到了真爱,也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平等。
这里,顺便提一下另一位家庭教师版灰姑娘的故事。奥地利见习修女玛利亚,在慈和友爱的修道院中长大,热情开朗,充满生气,对人亲切自然,对生活充满热爱。在萨尔次堡,她成功地教养了冯•特拉普上校的七个调皮又可爱的孩子,并赢得了上校的尊重和爱情。《音乐之声》,这部拍摄于1965年的老电影,因其清新欢愉的基调至今仍倍受喜爱,魅力经久不衰。事实上,无论那些个性鲜明甚至乖僻的艺术形象给我们多么深刻的印象,在生活中,我们其实都更喜欢温和快乐的人们。
3、社会化和自我概念
社会生活中,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肯定和喜爱。趋利避害,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天性,人类也并不例外。同时,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人类的利与害具有了更为广泛的社会含义。我们的行为举止、为人处世,就在这样的社会化过程中逐渐固定下来。所以,不仅我们的性格、情绪、人际关系模式与童年有关,我们如何对待学习、工作和娱乐,我们能否在学业中成功、能否在事业上取得成就、能否过一种满足且有意义的生活,也在很大程度上受着我们童年教养方式的影响。
探索和好奇是每一个孩子的天性。如果不加干涉,或者给予鼓励,每个满足了基本生理、安全和情感需求的孩子都会对知识和外部世界充满兴趣,乐于学习并从成就中获得满足。然而,太多孩子的自然天性被外在的压力和挫败所阻断。我见到过这样的家长,在面对孩子98分的考卷时,拍案怒斥:“那两分哪儿去了?!”当父母的期望如此难以满足时,孩子会陷入一种无助的境地,感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无法取悦父母。然而,年幼的孩子又无法真正脱离父母,他们远没有强大到能够独立思考、没有能力评判父母,他们只能将不满转向自身,陷于自责、抑郁或者自暴自弃的状态中。
部分孩子在父母的苛求下更顽强地生存下来,取得了各种卓越的成绩;但同时,他们也比其他孩子更强烈地感到,爱是有条件的,只有保持优越,才能够获得爱。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孩子在日后遭遇挫折时往往比稍稍普通一些的孩子出现更多的身心反应,甚至表现出反常和偏离。教育学家常常为此呼唤所谓的“挫折教育”,实际上,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对父母进行“爱”的教育。因为每个孩子,都是在与父母的互动中形成基本的自我概念,孩子要建立自尊,首先要源自父母给予的爱。当父母提供的爱总是伴随条件时,孩子不能够建立良好的、稳定的自尊,他们过度需要来自外界的肯定和赞美,也会在偶尔失败的时候感到失去一切。
但是,另外一种所谓“无条件积极关注”的教育方式也值得慎重对待。毫无疑问,这种人本视角对于理解人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的天性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但是在实践中,这一理念常常遭到误用,变成了肤浅甚至泛滥的夸赞。美国电视剧《豪斯医生》中有一集,一位母亲无视女儿的肥胖症,坚持赞美和安慰她是漂亮迷人的。这让女儿充满痛苦和困惑,她感到母亲不肯正视她的问题,感到无助和不被理解;她甚至感到母亲爱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所幻想的一个女儿形象。每一个孩子,即使是不漂亮、不聪颖的孩子,也都需要了解真实的自己,而不是一个虚假的幻象。作为镜子的父母,真实地反射出孩子的映像,同时爱他接纳他,才能帮助孩子建立正确的自我概念。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赏识教育”这种提法;毕竟,“欣赏”、“赞赏”,都是要以正确的“认识”、“识别”为基础的。
4、重写童年
如果可能的话,有多少人愿意重写童年?
漫画家藤子不二雄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可以改写童年的人物,成为几代人最喜爱的卡通形象之一,那就是机器猫阿蒙(这是我小时候的汉译版名字,据我所知,它还先后被译为铜锣卫门、小叮当、多拉A梦)。因为野比大雄失败的一生殃及第五代孙子小雄,所以小雄长大后乘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把机器猫带给童年的大雄,希望机器猫能够帮助大雄重写童年,获得成功。然而大雄毕竟是扶不起的阿斗,永远那么笨、那么懦弱、那么一败涂地。作为最忠实的朋友,机器猫竭尽所能帮助他,却每每都在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收场……
是否童年真的是不可更改的呢?是否童年早已浇铸了我们的性格,从而也注定了一生的运命呢?
毋庸置疑,人不是童年的奴隶。重写童年也并不是一种奢望。
完型主义的治疗师提示了这样一种方法,他们让人在想像中回到过去,以成人后的自我与童年的自我对话,特别是与某些创伤时刻的、孤独无助的自我对话。让成年的“我”去安慰那个恐惧的、绝望的、孤立无援的儿童的“我”,完成自己早年生活中从未完成的症结。实际上,这样的过程中拯救的是人格结构中幼弱的、儿童的“我”,完成的是内心主观现实中没有解决的创伤。现在,这一理念和方法为多种流派以及整合的治疗师所应用。当早年的父母没有起到父母应有的作用时,成人后的自我竟也可以充分担当起养育的职能,回到过去,作为自己的父母拯救自己的童年。
诚然,我们不能真的改写过去。但在人生的任何时候,我们确实可以改写我们的未来。